熊嘉和切電影《空の穴》,扣除相當於中文「之」字的那個平假名,片題兩個漢字「空」的上半部跟「穴」字形相似,這是英文譯不出來的。片中出現台灣可能根本沒有的一朵朵小鈴般的白花,是鈴蘭。鈴蘭的法文名字是muguet,英文名字是lily-of-the-valley,倘若把英文名字逐字譯成法文,將不再是鈴蘭,而是巴爾扎克小說的書名《幽谷百合》(Le Lys dans la vallee)了。《空之穴》常常三光(不是曰、月、星喲!)並置,譬如室內燈光、玻璃窗映出黃昏天光(自然光)、電視畫面的螢光。另外,有個畫面是男主角在戶外,地上一大灘水,映照出他似站似蹲的身軀。周遭是那片蒼穹與滿天彩霞,人工(這個畫面與演員姿勢位置是設計過的)與自然(景觀)交融得這般自在又這般奇麗。男主角跟他水中倒影,實相(本尊)與虛像一同映現,或許是導演往後電影《感應》裡雙重「自我」理念的先聲(先試啼聲?)與伏筆。這段文字多虧Ms.黃佩蔚賜助,方才寫成,謹此致謝。

《再見‧楊德昌》導演蕭菊貞謙稱不算紀錄片,只是在彙整楊德昌一些朋友的憶述。其實蕭菊貞不但克服萬難,集錦了市面上早已絕跡或是從未出現過的楊德昌某些電影的片段,而且簡直就是一流評論家的功力來解讀楊德昌電影的理念、神韻、情懷。更奇特的是,本片跟放映時的特別來賓的現場發言構成了生活與影像、過去與現在的微妙互補,譬如:影像中的女演員陳湘琪微笑甚至大笑講述楊德昌,放映現場她卻痛哭失聲懷念楊德昌;或是,往昔資料檔案影像裡的楊德昌與小野對談時,小野模樣還算年輕,現今當場講古的小野容顏卻有了歲月的印跡。至於影像中,杜篤之的感懷,吳念真的泫然落淚,余為彥(顯然哭過多次)則淚已乾、心已碎,在在讓你我看到真情流露。是不是紀錄片?屬於哪種類別?並非重點,拍出感人、值得記憶的影像正是蕭菊貞的成就與貢獻。為什麼我這麼在乎這部片呢?因為當初是我提議關於楊德昌的種種應該有個台灣自己的版本,既然楊德昌不希望人家只把他跟安東尼奧尼類比,我不會拍攝電影,於是我結合楊德昌電影與雷奈、費里尼……電影的「異」、「同」、「呼應」、互通聲氣,忝不知恥地以學術講座名義在電影資料館用畫外音演講過一次,但我認為更需要的是紀錄片。蕭菊貞表示這些年來她拍攝過一些關於楊德昌的影像與研究,於是她自告奮勇能者多勞,在短期內拼命趕工。最讓我驚訝的是,在大家都沒拍攝到楊德昌而她擁有獨家影像時,以往她在其他紀錄片展現過那些珍貴鏡頭這次竟然沒有再現。這麼節制毫不虛浮,應是蕭菊貞更令人敬佩的拿捏。

今我5月2日我的家人摔倒骨折。一位台醫表示需要開刀,但91歲高齡手術非常危險。害我驚心動魄多日,幸虧Ms.黃翠華幫忙打聽到郵政醫院院長陳健煜的功力非凡,後來家人果然安全過關。為家人買素食慶賀,順便跟女店員講起這段經歷,她一面祝賀我的家人,一面泣訴她媽媽可憐沒這等好運,她19歲時媽媽就已病逝。聽得我也哭了起來。後來遇到侯孝賢,把這一堆事告訴他,因為他跟張小虹、聞天祥、許佑生都是父母早逝,我忘不了女店員的落淚,「有人哭泣,我心悲鳴」(朱爾斯‧達辛電影《熱情之夢》的海報字句)。侯孝賢當然難過父母早逝,但他能夠冷靜面對,勇敢回顧:「或許這樣反而能有不一樣的人生。」只是他像在嘰咕又似喃喃:「19,91;91,19。」幾天後,梅芳在楊雅喆2008年電影《冏男孩》裡扮演阿嬤,演技受到表揚,讓你我又勾起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的記憶:梅芳在楊德昌的《海灘的一天》與侯孝賢的《童年往事》都扮演母親、都大放異彩。

《無野之城》裡的香港棒球隊員有個別也有集體正面全裸的鏡頭。雲翔(他是編劇、製片兼共同導演)覺得社會上有些人觀念奇怪,既然男演員正面全裸自己都不以為意,某些觀眾又何必替人家害羞甚至大驚小怪?我們應該在意的是衣服的「穿」而不是「脫」。人人裸體出生,衣服生帶不來,死帶不走,衣服根本就是身外物,怎麼可以太強調衣服反而忽略掉對身體的關懷、了解、觀看與表現呢?扮演主角的俊帥男演員香子俊認為每個人身體最好看的狀態是青春時代而非永遠,當然應該用影像記錄青春的容顏與肉體留待年老時觀賞回顧,還可以向(將來的)兒子展示自己生命的顛峰情景。幼年,在吳靜嫻、謝雷、青山、美黛大紅大紫的那段歲月,流行音樂〈總有一天等到你〉風靡台、港、南洋。報紙有則新聞報導,台灣一處棺材店天天用麥克風播放這首歌曲,讓附近居民聽得毛骨悚然、又怕又恨。多少年後,沒聽到台灣有誰舊事重提,想不到台灣電影《無野之城》對白竟來一段講古,為台灣觀眾捕捉台灣歷史的吉光片羽,為台灣社會挖出一段湮沒的記憶。

《無野之城》那些男棒球員既年輕俊美又個個奉上全裸鏡頭,連導演雲翔都混在其間一同淋浴。台灣1996年黃銘正短片《野麻雀》,美少男莫子儀不肯演出裸泳,導演黃銘正自己脫光衣褲奉陪(到水中、水底拍攝),說服了也感動了莫子儀。關於男性裸體,黃銘正與雲翔都互解了導演「看」、男演員「被看」的兩極化緊張主從關係或導演霸權。《無野之城》片中提到香港本地人、中國內地人、甚至台灣人、日本人、西方人,其實在世間、在歷史、在大自然都是「過客」,何必忙著分類?何必急於排擠?深得我心。《無野之城》裡香子俊的女友(從中國內地來的)在做愛時提起以往跟女同學的女同性戀體驗,後來女友跟香子俊的隊友滋生情慾牽扯,香子俊反倒因而開始暗戀這位情敵的男隊友。這讓我想到李昂小說〈暗夜〉男女主角做愛時,女方對女同性戀既好奇又神往,問起男方可曾想去嘗試男同性戀?男方竟表示:「他有的(陰莖?睪丸?精液?)我也有!」有啥好玩的?

電影看昏了頭,突然警覺到宋存壽導演已經不在了。或許只有電影史家Ms.左桂芳以及秦漢、林青霞知道、記得?

原文出自:破報復刊518期 | 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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